從小我就是個乖乖女，什麽都聽爸爸媽媽的安排。高考前夕，爸媽打聽到編導類可以降分考上更好的學校，我就乖乖報了名；選擇志願時，爸媽說戲曲文學競爭小，我就報了戲曲文學；畢業了，爸媽說北京發展好希望我留在北京，我就留了下來；爸媽又說工作幹戲曲太清寡，讓我找個文案的工作，我就聽他們的建議找到廣告文案的工作。後來，廣告文案變成了編劇，一做就是十年。

一度很羨慕清清。她曾漫不經心地講述她的經歷：“就是喝多了，腦子一熱就說要來，後來想想，好像我確實挺喜歡的，公務員考也考不上，就來這兒了。”那時候我覺得她在發光，一個女孩子如何能有這樣的勇氣，離開生長的城市，離開學了四年的專業，獨自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中來？還有，什麽是喜歡？記得很小的時候我似乎喜歡跳舞，同學說我跳得很醜，那以後就不再喜歡什麽了。現在回想，大概我最喜歡的，就是讓別人滿意吧。

但似乎無論怎麽做，總會有人不滿意，尤其工作之後，面對的選擇變多，情況變覆雜。媽媽希望我不要繼續從事戲曲，可是男朋友卻不希望我背叛傳統，領導讓我按照他的意思做，可是好朋友卻認為不該對領導言聽計從，我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，也覺得事情並不像他們認為的那麽絕對，卻依然不知該怎麽向他們表達我自己的想法和決定，不知我心中所想是否正確。

印象最深的一次，是工作了幾年之後，清清因為稿子的事而憤怒，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和領導沆瀣一氣陷害她，說我從一開始就利用和她的關系在坑她。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友情，喜歡看她說起她的故事眼睛裏有光的樣子，喜歡她總是給我平平淡淡的生活註入新鮮感。她的話真的傷到了我，她的失蹤也真的讓我震驚、害怕和難過。我不知該用如何的心態去面對這件事，那時我唯一能做的，只有賭上自己的全部取消了那個讓她憤怒的項目。項目取消了，說過的話卻無法撤銷，那之後很多年，一直到我辭職離開公司，她那些話都揮之不去。

我想，我什麽都沒做尚且會被人誤會，如果我真的有哪怕一點點汙點呢？

十年職場，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，盡量和所有人保持距離，時刻提醒自己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。我的名字忽然登上熱搜，我緊張得很多天睡不好覺，總會夢見緊隨而來的評論，捕風捉影半真半假卻無法反駁，夢見有人說我處心積慮坑害朋友，於是變成眾矢之的再無法翻身。我深知名氣必然伴隨著議論，只能盡量讓自己離開公眾的視線，甚至想過要換一個筆名，可惜所有人都不同意。大概我真的太幼稚吧。

好在沒有什麽人再說我的不好，就這樣小心翼翼的，終於熬到了合同期滿。

關於為什麽急流勇退，在名聲正盛的時候選擇洗手掛筆，我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，說累了，說想休息，說工作太忙打算陪孩子幾年，說不願意被鄭老師捆綁……但事實上只有老湯一個人知道我離職的真正原因——我有抑郁癥，身體狀態和精神狀態都不允許我繼續工作下去。

那時候有很多事情想不通，很多想法鉆入牛角尖，我感到自己生活不快樂，卻想不通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。每天在我筆下有無數劇中人經歷著跌宕起伏的人生，他們的生活現實中不會有，我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可悲的妄想者。我為了創作思維幹涸，覆制著別人筆下的故事，卻難過得發現我覆制不了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生活。我主宰著劇中人的命運，卻發現自己對於命運從來沒有選擇的能力，我只是一個任人打扮的玩偶而已。

都說三十歲以前才是真正的人生，三十歲以後就活成了畜生，可是我的三十歲轉眼就過，我卻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獨立的人，三十幾年裏任人擺布，唯一自己決定的事情，只有愛上了師兄，那段感情卻不得善終。很久很久以後，Lutana都會學著她爸爸的樣子在媽媽身邊甜言蜜語了，翻學術期刊的時候看見師兄的文章，還是會覺得，愛過這樣一個人總還是值得的。

認識老湯的時候還沒有完全從上一段中走出來，老湯說沒關系，就當他是個普通朋友一樣，不要因為被追求而感到壓力，想聊什麽都可以，聊EX也無所謂。老湯很成熟，也很直接，我不會真的傻到與他聊師兄，偶爾說說關於朋友的煩惱，他說我不該對待朋友都這麽處處為人著想委屈自己，他說以後都不需要我這樣，他會把我寵成公主。

後來因為我們到了該結婚的年齡，雙方父母也都很滿意，我也覺得老湯還不錯，挺合適，就和他結婚了。愛過他嗎，或許有過某些短暫的時刻，比如他說會把我寵成公主的時候，比如我情緒崩潰放聲大哭，他用襯衣袖子給我當手帕，告訴我在他面前永遠不用小心翼翼壓抑情緒的時候。

老湯比我自己更早察覺我有抑郁癥的傾向，他去咨詢心理醫生，推掉很多工作盡可能多的陪我。我輾轉失眠，他就陪我醒著，說說話或什麽也不做，只是抱著我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我的後背。我忽然想哭，他也在旁邊陪我，等我哭一陣子再岔開話題聊點別的。他說要買個小院子，就去京郊河北考察，最後挑中的這個，說是周圍老人多、小孩多、狗多，比較熱鬧。院子裏放了一個秋千，他讓我和Lutana一起坐在上面，他在身後推著，聽Lutana笑得銀鈴似的，我心裏的陰雲也被驅散了些。

結婚七年，很多人正掙紮在七年之癢裏，而我開始體會婚姻的美好。後來我問老湯，為什麽別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，可我卻不能，不能選擇的人生是不是很可悲。老湯反問我，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擇什麽。我沒有想出答案，於是老湯告訴我，選擇是生活，接受也是生活，沒有自己選擇的人，是因為上帝為她安排了最好的一切。

後來，一切都好起來，我不再每天失眠，不再覺得人生無趣。我重新開始工作，熟悉的工作狀態，熟悉的工作內容，讓我覺得親切和心安。清清回來了，還是那樣閃著光，可我不再仰視她羨慕她，我想她有她的遠方和天涯，我有眼前的一草一木。我自己決定的下一件事，就是接受命運對我的安排與饋贈，認真地生活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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